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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九歌

在电影节的大银幕上，经常能看到许多年轻演员野心勃勃的面孔，人人都想成为下一个最佳男/女演员，获得认可和荣誉，实现事业的飞跃。

而已经功成名就的演员，往往有一种明显的游刃有余。

这种松弛并不单纯来自对于奖项和竞争的云淡风轻，更来自于自信、对表演技艺长年累月的精研、对表演这件事本身的享受。

而今年威尼斯主竞赛的一部“同名”影片《人生主竞赛》就给了观众这样一个直击表演大师班的机会。

这部影片由曾凭《杰出公民》入围2016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导演加斯顿·杜普拉特和马里亚诺·寇恩再度搭档创作，集结了奥斯卡最佳女配角佩内罗普·科鲁兹，戛纳最佳男演员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和威尼斯最佳男演员奥斯卡·马丁内兹。

而这个故事，恰恰是关于一个想象力天马行空、创造力不拘一格的女导演萝拉带着两位资深男演员排练对手戏的过程。三位高手过招，可谓是见招拆招，精彩纷呈。

《人生主竞赛》用两场戏的超快速度就给两位男演员的银幕对垒铺垫了剧情基础。

一位年届八十的亿万富翁决心投资一部电影作为自己给世界留下的文化遗产，他找到了业界最有个性、才名远扬的女导演萝拉（佩内罗普·科鲁兹饰演）担任本片的导演。

艺术至上的萝拉在富翁的资助下，用天价买下了一部名为“对手”的小说电影翻拍版权，并且选择菲利克斯和伊万这两位性格、职业道路迥异的男演员来出演片中相爱相杀的兄弟俩。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饰演的菲利克斯，是一位电影界的超级巨星，性格浮夸自大，在好莱坞名利场也游刃有余；

奥斯卡·马丁内兹饰演的伊万，则是一位严肃的知识分子型演员，是圈内公认的演技大师。

两个人看在导演萝拉的面子上都接受了这部新片《对手》的要求，但是王不见王，一到彩排的时候两个人就互相较劲。

萝拉为了磨去两个人的棱角，使劲了各种招数：让两个人在五吨重的悬浮巨石下面排练；

她直接用粉碎机摧毁了两个男演员所有的奖杯，并且把两个人绑起来不允许反抗；

接受富翁的女演员出演女主角，用几百个麦克风收声，甚至亲自示范热辣湿吻，嘲笑两个男演员的吻技……

而这两个男演员也不是省油的灯，将表演运用到生活、工作的每一秒，让萝拉和观众都无从判断，他们究竟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而这种竞争一直持续到了开机之夜，酒过三巡，菲利克斯和伊万再也无法忍受彼此……

戏中戏的结构，让影片的一切概念和设定都有了多层意义。而两位男演员的表演更是拓宽了文本层面的深度；他们不仅在镜头前表演，更在表演这是一种表演，更在表演彩排以外的戏份中的“生活”。

这部超低成本的文艺电影，因为三位巨星的加盟，看上去非常像一部大片。这种大片感并不来自于制作层面的豪华，而来自于执行层面的精准和彻底。

影片中无尽讽刺演员们的浮夸和愚蠢，可正是演员妙到毫巅的演技，让《人生主竞赛》解构地展现了表演是一门全方位、沉浸式的艺术。

和电影里不一样，

我的奖杯都在我家安全存放

Ifeng电影：两位都和威尼斯电影节有很深的缘分。尤其是安东尼奥，大家应该都不记得你是第几次带着作品来威尼斯了。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我今天刚意识到，我第一次来威尼斯电影节是快30年前了。

当时我出演的那部主竞赛参赛电影叫做《农民的安魂曲》（1985年）。那部电影由Francesc Betriu导演，改编自小说。

当年我们什么奖也没拿到。但如果那是你人生中第一次参加国际电影节，你一定会永生难忘。

Ifeng电影：那一次是没有拿奖……可是作为西班牙最负盛名的男演员，你从影以来获得了无数的奖项。

电影中，佩内罗普·科鲁兹饰演的导演萝拉，在彩排过程中为了摧毁你们人格中妄自尊大的部分，把你们的表演奖杯全部都摧毁了。

记者和观众们都在疑惑，这一段儿是取材自生活吗？所以现实生活中，你的奖杯呢？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我们家有一个空间，专门用来安置我的奖杯。它们都非常安全。

我时不时就会去看看它们，回忆起我和艺术家们一起创作的电影。我并不是一个执念任何奖杯的人……但是我珍视那些荣誉。

奥斯卡一演戏，我就笑得停不下来

Ifeng电影：《人生主竞赛》这部影片，在今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是一部少有的喜剧电影，你很少会见到艺术电影节的观众会被一部电影逗笑到那样前仰后合的程度。那么你们拍摄的过程也是这样充满欢乐吗？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其实就像台下的观众一样，我们拍的时候也总是笑场，所以剪掉了大量的镜头。

还记得电影开头，奥斯卡饰演的伊万，非要炫耀一把自己的热身方法，和导演、搭档第一次见面，聊天聊到一半就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吼自己的名字吗：“伊万！伊万！伊万！！！”这叫我怎么忍得住，每拍一遍我都笑得停不下来。

我觉得他们肯定把我们在片场的每一秒钟都拍下来了，因为奥斯卡每次演这一段儿我都捧腹大笑，但是你们看电影里的镜头，我看着还挺镇定的，就是稍微有点讶异的样子，我猜是从别的地方剪过来的。

我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会因为发布会焦虑得睡不着

Ifeng电影：虽然电影中有许多夸张的效果，但是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们两个的角色和现实生活中你们俩的形象有许多重合、相似的地方。

尤其是安东尼奥，电影中的菲利克斯被形容为一个“去好莱坞用西班牙口音创造异域色彩”的沽名钓誉者……所以你们在创作阶段有调整角色让他们和你们更加贴近，还是说那只是一种艺术化的调侃？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我猜到记者一定会问这个问题。确实，从人设上来说，我和菲利克斯这个角色有很多相似之处，去好莱坞闯荡，看上去似乎有很多名气……但是从核心上来说，我是和菲利克斯截然不同的人。

我本质是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人，我不会像他那样大摇大摆地愚弄众人，好像自己的演技就是一切。

我记得我曾经好多次在威尼斯电影节，当站在镜头前、观众面前，向大家介绍我们的电影的时候，我全程都紧张得发抖。如果第二天要开新闻发布会，我会焦虑得整晚睡不着觉。

当然，随着年岁增长，我能适应得越来越好，也能更好地控制自己。但是每一次导演说“action”，每一次镜头对准我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那股紧张又再次回到了我的体内。

在片场，当我工作的时候，我必须全神贯注，必须进入角色，根本没有时间关注别人对我的看法、我自己对我的看法。

那些虚荣的自我，可能会在一些别的时间主宰我，比如要走红毯了，面对欢呼的人群，可能有五分钟我会觉得自己真的是最特别、最重要的人。

为了演戏曾有导演叫我去吸毒

Ifeng电影：在《人生主竞赛》中，电影还没有开拍，导演在排练阶段就让你们尝试了各种方法，去彼此磨合，去建立信任，去熟悉角色……这是演员们拍电影的常态吗？你经历过的导演们为了让你体验角色，让你做过的最离奇古怪的事情是什么？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哦可千万别问我这个问题。我能给出很多你并不想知道的答案……比如我曾经被某个导演建议，在扮演一个海洛因成瘾者之前，先试一试海洛因，要不然我可能没法理解那种上瘾的感觉。

当然我拒绝了。

但是这个例子大致可以说明，导演会让你尝试体验的事情，能够离奇古怪到没有底线，绝对超越想象。

Ifeng电影：和这样的导演合作你会没有安全感吗？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有时候会。有些导演诉求很强烈，如果你自己内心不够坚定强大的话，是没法和他们合作的。

这部《人生主竞赛》很多场景都非常写实，你表演一场戏，导演会不停对你说“不”，“不不不这不是我想要的”。可是他们想要什么呢？他们不会告诉你。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演，只好不停地尝试，有时候可能越尝试越糟糕。

有时候遇到像电影中萝拉那样的导演，一声惊呼“对了！”OK我的工作到位了。可是为什么这一条就是对的呢？我也不知道。

你看《人生主竞赛》中，导演萝拉不知道让我们说了多少遍“晚上好”。说一遍“晚上好”，她就说重来，等到她说“对了”的时候，那一遍“晚上好”和第一遍“晚上好”有什么区别呢？可能没有。

工作严肃，但我们都不会为戏痴狂

Ifeng电影：在《人生主竞赛》中，演员们为了角色可以说是做到了要生要死，人戏合一。那么现实生活中呢？你们也会把演戏当成性命攸关的事情吗？

奥斯卡·马丁内兹：演戏就像一场博弈/游戏（game），这是其中有趣的部分，也是我最着迷的部分。

或许有些演员进入角色太深，甚至戏演完了都还没有走出来，甚至他们对于角色的痴迷成为了一种病症。可能有些人就是更脆弱吧，比较容易在精神层面被困扰。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我当然也是着迷于演戏的。我对待工作很严肃，也非常尊重工作上的合作伙伴。

我非常同意奥斯卡所说的，你不能失去控制。“演戏”这个词汇在英语里非常有趣，和“玩”是一个词（play）。

所以当然，对待工作要严肃，可是重要的是，在这场游戏/博弈中获得快乐，让人们相信那些本不相信的东西。

这是需要日复一日的努力，和不断打磨的技巧的。在我们的电影《人生主竞赛》中，你看到我们用演技呈现了很多虚实参半的东西……

奥斯卡·马丁内兹：我觉得要补充一点，人们往往对演员有误解，觉得演员应该全副心思都放在角色身上，这样人们就会只看到角色看不到演员，或者觉得演员和角色是一回事。

其实这不是真的，一个演员每时每刻都不会忘记自己是在表演，因为这就是ta的工作。无论人们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演员就是不会忘记自己是在演戏的。专注是必要的，但是另一个关键要素是间离（alienating）。

我认识佩内罗普·科鲁兹的时候，

她18岁，在纽约和摇滚明星谈恋爱

Ifeng电影：安东尼奥·班德拉斯，你和佩内罗普·科鲁兹同为西语世界最成功的演员，也有过多次合作。在这部《人生主竞赛》中，她饰演了你的导演。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们这么多年来的情谊如何？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纽约。那时候我在纽约租了一间公寓，一周工作两天。那会儿她也在纽约，和一个西班牙摇滚明星恋爱，她才十八岁。

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朋友的关系。我后来去洛杉矶发展，她后来也来了。每次我在家办一些西班牙主题的派对，和讲西语的朋友玩儿的时候，她都会来。她经常来找我玩儿……

其实这只是我们第二次合作。在阿莫多瓦的电影《痛苦与荣耀》中，她饰演了我那个角色童年时期的母亲。但其实在我们同框的那场戏里，我们根本没有对手戏，我就说了一句台词：“卡！”

我们还在另外一部阿莫多瓦的电影中遇到过……但是也很短暂。可以说，《人生主竞赛》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而这次合作真的很棒！我们很爱彼此，尊重彼此。

这个阶段的我

只想从表演中尽可能获得纯粹的快乐

Ifeng电影：你现在还住在美国吗？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哦没有了。过去的六年里我住在伦敦。但是我在马拉加买了一个戏院，那是我的家乡。所以现在我经常花时间在马拉加演舞台剧。

我觉得戏剧是一种伟大的艺术形式，它让时间更有意义。尤其是当我们在数字时代，你每分每秒都可以记录自己的生活，随时可以拿出手机拍张照片，上传Instagram。但是这些都是生活的次生产品。

戏剧是非常真实直接的，在你-观众和我-演员之间，什么间隔也没有。而且每天的演出都是不一样的，没有什么是可以百分百还原重来的。可能观众不知道剧场是如何运作的，其实剧团每晚会根据观众的不同需求，对表演进行调整。

所以我觉得戏剧是一个非常美妙而无常的艺术。我现在所处的人生阶段，让我想尽可能没有束缚地享受表演。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从没有像此刻那样，那么想从表演中获得纯粹的快乐，越多越好。

成为演员就像成为英雄，成为神

Ifeng电影：还记得你第一次爱上表演的瞬间吗？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当然！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妈妈第一次带我去剧场看戏。我印象特别深刻，当时看到别人在我面前表演的那种惊喜和震撼。他们那么传神那么真实，就好像一群小孩在十分认真地玩一个游戏一样。

有一个瞬间，我感到坐在观众席是那么地不舒服，于是意识到，我并不想坐在下面，我想站在舞台上，和演员们在一起，成为演员中的一员。

我太爱表演了，成为演员对我来说就像成为英雄，成为神一般，当然，你也成为恶魔。

最初，表演对我来说就像魔法一样。但是我们家和艺术行业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爸爸是一个警察，我妈妈是一个老师，我怎么才能成为演员？于是我后来选择去上戏剧表演学校。

我的演员榜样或者偶像，大多也是那些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马龙·白兰度、詹姆斯·迪恩、罗伯特·德尼罗……

在剧场也是，我从很多前辈身上学到了非常多的东西。而且我真的是一个幸运儿，我和很多偶像一起合作过。比如在纽约，我和杰森·罗巴兹合作过……还有很多我深爱的演员，比如安东尼·霍普金斯。

电影允许失败，

而剧场必须夜夜成功

Ifeng电影：在看你们两位在电影中互飙演技的时候真的非常过瘾，安东尼奥是戛纳影帝，而奥斯卡凭借《杰出公民》获得了威尼斯影帝。

在《人生主竞赛》中，你们的很多对手戏其实都潜在讨论了电影表演和剧场表演的区别。而众所周知，奥斯卡你的演艺生涯是从剧场开始的……

奥斯卡·马丁内兹：确实，我的演员职业生涯大部分是在剧场度过的，几十年来，我都在舞台上面对观众表演；一直到2013年，我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了电影上。

我觉得要学习表演，尤其是在银幕上表演，最重要的就是摒除更多技术上程式化的东西。

迈克尔·凯恩有一句名言：“摄影机能捕捉到一切，甚至任何一个最小的细节。”

即使当你只是在想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比如一边演一边想着一会儿午饭吃什么，在摄影机前都会暴露出来。这种情况是不会在剧场发生的。

安东尼奥刚刚和大家分享了许多伟大演员的名字，演员们都是有很强魅力的人。

观众能通过表演看出演员们的个性，并且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去呈现角色的个性。但是在剧场中，观众可能不必对演员有多少解读或者了解。

不过剧场表演也有自己的要求，比如高强度、节奏、记忆、连续性，这些都是电影表演不必须要求的。剧场是无可替代的，剧场是一种不可复制的深刻体验。

就像安东尼奥所说，每一晚演出都是不一样的，可是每一晚都必须是成功的！在拍电影的时候，你有很多失败的机会，可以演好多条。

所以我觉得剧场对于演员来说，是最本质、最基础的试炼场。如果有些戏剧演员演不好电影……大概是因为他们忘记了迈克尔·凯恩的教导。

所以对我来说，这两种表演的本质区别，是对于注意力的要求不一样，但是两者都用自己的方式创造了某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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